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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p> [chapter:第四章 日常(下)]</p> <p> </p> <p> 空间被灰翳填满,大雾漫漫的景象有几分熟悉。</p> <p> 舒摩尔就孤零零地站在浓雾之中,淡漠注视着前方那一小块独特的、亮白的色彩。渐渐地,那里的浓雾融化了,单调的苍白被回忆中分明的色彩填充,显露出几道清晰的人影。显而易见,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,只不过现在记不起一丁点与之相关的知识。</p> <p> 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那个人。舒摩尔静静望着那熟悉的背影。</p> <p> 他的身材纤细、高挑,左手反在身后,亚麻色的长发经过双肩垂落,姿态与某人颇为相似。这个人身着空裔族的大导师服,那是只有取得了最高精神感应成就,并巨像技术集大成的大学者才能穿戴的殊荣之象征。即使不转到正面也能猜测,这个人的衣襟上肯定缀满了奖章与徽记,除了空裔族的,白夜城、启光、北境的荣誉绶带都不会少。</p> <p> 这个人,无疑是处于空裔族最高峰的“能者”之一。</p> <p> 至于站在他对面的那位女性,就平凡太多了。</p> <p> 头戴防寒的针织帽,普普通通的棉衫裹在身上,素白的及地长裙遮盖了所有肌肤。在她的怀中,是一个艳红的襁褓,因为母亲轻轻晃动,舒摩尔看不清婴儿的面容。不过,女性的面容是清晰的:她在微笑,冲着自己的丈夫,冲着自己的孩子,正在灿烂微笑。那头鲜艳的红色长发是画面中最浓烈、最明亮的色彩,与幸福的红唇一起闯入旁观者舒摩尔的心中。</p> <p> 在女性的身边,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。</p> <p> 小男孩贴在母亲的腿上,尽力踮起脚尖,想看一看襁褓里的妹妹。</p> <p> 他们三人靠在一起,其乐融融。唯有男人站在两步之外的地方,略微探身。</p> <p> 此时,大学者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?舒摩尔记忆中从未对孩子展露过笑容的父亲,面对出差回来,已经诞生两月的女儿,会流露怎样的软弱呢?还是说,这个人的心肠果然与铁石一般,即便得知母亲的噩耗,仍然会岿然不动地矗立于前线吗?</p> <p> 舒摩尔不带一丝感情地思索着,现在的她只是回忆的旁观者,没有任何情感倾向。</p> <p> 此刻,父亲的心中思考着什么呢?</p> <p> 他是空裔族最优秀的精神感应者,也是战争巨像的制作者,在族内荣光如日中天。结识他的人都知道,那浑身的书卷味与涂料味非常刺鼻,这是他刻苦钻研的证据,也是漫长奋斗铭刻在他身上的痕迹,这样的嗅觉记忆一直徘徊在舒摩尔的心底。</p> <p> 这个人观望、考虑了很久,终于迈出一步。</p> <p> 他将手指在华贵服饰的下摆擦了擦,担心浓郁的异味会让婴儿感到不快。</p> <p> 父亲战战兢兢地以指尖抚弄孩子的面颊,与仿生材料不同的,独属于人类的娇嫩细腻让他大大松了口气。敢于在元老院里慷慨陈词,在边塔阵线上毫不退缩,在上古遗迹中锲而不舍的男人,因为女儿没有讨厌自己的味道而放下了提到嗓子眼的心。</p> <p> 啪——</p> <p> 小婴儿忽的抓住了男子的指尖,捏在小小的手心慢慢摩挲着。</p> <p> 孩子开心的面貌,男子舒心的笑靥。舒摩尔却什么都不想看。</p> <p> “哈哈——”</p> <p> 打破画面宁静的先声,是父亲的欢笑。舒摩尔不想听也得听。</p> <p> “很可爱吧?虽然这个小家伙一直都很安静,但要换尿布的时候,哭得很凶哦,比门德森凶多了!”母亲轻轻摇晃着,以面颊蹭蹭孩子挥舞的小手,“一生下来就很娇小,将来一定是个小巧玲珑的漂亮姑娘,妈妈真的好羡慕。”</p> <p> “都是遗传你的美丽啊,莉可。你瞧,这孩子的红发多好看。”</p> <p> 父亲仍沉浸在欢乐中,但母亲的欣喜早就过去了,随之而来的悲伤浮上脸庞。</p> <p> “……希望她和门德森不一样,只遗传了我的发色。”</p> <p> 男人的笑容冻住了,但马上又被温暖消融,他轻轻绕到妻子的身后,以宽广的怀抱裹紧了她和女儿。靠在肩头,父亲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长子,伏在耳边悄声安慰:“没关系的,莉可……哪怕这孩子没有任何天赋,她和门德森依然是我们的孩子,我们的爱不会有任何改变。她可以和哥哥一起成长,不必被迫选择‘领航员’这个职业,她能和家人们待在一起,留在安全的祖地……这样不好吗,莉可?”</p> <p> “……亲爱的,你知道我想说什么。我……我不希望这是我的错。”</p> <p> “这件事我们讨论很多次了,别再想了,好吗?”</p> <p> “可是!我已经听到不少关于我的流言了,基本都是谈论我的天赋……”</p> <p> 男人立时面有愠色。</p> <p> “亲爱的,别生气……他们说得对,大导师不该娶一个‘无能者’。”</p> <p> “不要管我的家族放出来的流言。莉可,我只爱你,除了你的爱,我不要求其他。”</p> <p> “……谢谢你,亲爱的。”</p> <p> 母亲慈爱地逗弄女儿,眼神中却充满了悲哀与自责。</p> <p> ——啊……亲爱的,如果你的妻子,不是我的话……</p> <p> ——舒摩尔,如果你是他的女儿,而不是我的……</p> <p> 对概率的宿命发出最苦闷的叹息,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上天,绝望的妻子却能轻而易举对丈夫说出宽心的告白:“亲爱的,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,我甚至不知道将全身心都献给你,能否报达你对我的爱。我不会再说这事了,因为我对你也只有同一种渴求。纵然你离开我也无妨,自从离开贫民窟,我享受的幸福已经是十辈子也不曾想象过的了……”</p> <p> “莉可,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。所以,你也不要离开我的身边,好么……”</p> <p> 男人轻而易举相信了。</p> <p> 能以精神感应能力增幅数十个光灵,同时制定战术决策的男人,却在妻子的面前,任由那一丝丝苦难的征兆从视野中溜走了。他完全相信她的话,正因如此,锋利的感官才会在最终降临的悲剧之前,遭到无比沉重的打击,变得迟钝了、驽钝了、愚钝了……</p> <p> 最后的画面,是男人在房门前,跪倒在地。</p> <p> 洒落的血泊蔓延到他的脚边,窗边铺开的红发在鲜血中更加美艳。</p> <p> 凋零的玫瑰没有枯萎,服药的她只将自己的美丽留给爱人。</p> <p> 可是,男人没有余力感受妻子临终的温柔了。</p> <p> 一直沉默不语的旁观者舒摩尔,亦感受到了画面中传来的情感波动。本来只是漠然的观测者,在这个特殊的位置上,不会受到任何人、包括她自己的情绪感染,但此时此刻,当意识到自己触摸到的悲哀的心灵时,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眶居然湿润了。</p> <p> 可惜,直至画面的终幕,舒摩尔也没有看到父亲的面容。尽管她什么都不想看。</p> <p> </p> <p> 面颊上除了泪水的温暖,还有轻柔的抚慰,就像是襁褓中父亲的指尖一样。</p> <p> “……爸……爸爸……”</p> <p> 清晨,舒摩尔睁开眼,从不知是遥远的梦境,还是久远的回忆中苏醒。</p> <p> 首先映入眼帘的,依旧是亚麻色的长发。</p> <p> 空裔俯身凑近,他的发梢近在咫尺。</p> <p> 舒摩尔已经不抗拒空裔的爱抚了,被他的指尖触碰时,浓厚的怀念之情令人沉醉。</p> <p> “你又‘入梦’了,舒摩尔。你这才初窥门径,要注意深陷其中的危险。”</p> <p> 空裔慢慢扶她起来,拿出刷子将她的长发捋顺。舒摩尔连忙擦干眼泪,哀怨地瞪了一眼空裔,却又不敢发作,只是兀自沉默了半晌,低声问道:“那到底是什么?”</p> <p> “对于现在的你而言,还为时过早。但是,我可以简单地说明:那是其他空裔族人的意念。刚刚觉醒的精神能力会在沉睡时失控,发散的能力会捕捉弥漫在宇宙间精神网络中的意象,并与你的思绪一同介入梦境。”</p> <p> “……”</p> <p> 舒摩尔盯着空裔,示意自己还想知道更多。</p> <p> “一般而言,那是能力者的血亲和朝夕相处者的一点点思念。可是,如今空裔族已经灭亡,你不太可能接收到生者的意念,最多应该是我的吧……或者,是你死去的亲人的。”空裔看穿了舒摩尔的掩饰,“……譬如,你的父亲。”</p> <p> “我……我如何了解更多,关于这段思念?”</p> <p> 空裔微微叹气,落座在舒摩尔身侧。她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。</p> <p> “你尽管毁灭了空裔族,但对某些人还有眷念,对吗?”</p> <p> “住口……我只是……”</p> <p> “好了,舒摩尔,没有必要向我掩盖你的想法,我始终是和你一起的。如果你希望接收更多来自父亲的思念,我会帮你。”空裔的态度竟然比想象中软化这么多,舒摩尔诧异不已地看向他,观察他的深意,甚至忽视了空裔伸手揽住她的肩膀,将她拉进怀里。</p> <p> “真的吗?……可是,瓦利雅,我是空裔族的灭绝者,是杀害你生身父母的仇人……你为什么愿意……帮我?”这是舒摩尔最不解的问题,尽管她不将兄长门德森当一回事,但她不至于以为全天下人都不把血亲当一回事。</p> <p> “嗯?你要我怎么办?打败你,然后杀了你吗?”空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,只是很平淡地讲述自己的道理,“杀了你对我来说,没有任何意义,你的死亡不能带来任何益处。你活着反而有更大的作用。”</p> <p> 道理只是道理,舒摩尔从没见过只讲道理的人。</p> <p> “你就不想泄愤吗?”</p> <p> “怎么会呢?舒摩尔,我对你……”</p> <p> 舒摩尔方才惊觉,自己几乎是蜷缩在空裔的怀中。她立时回忆起,岩洞中他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:“……因为我喜欢舒摩尔这样的女孩子”。那时的语气与梦境中父亲告白时的语气有几分相似。再度面对这种刺激,舒摩尔也没能冷静接受,她迅速离开空裔的身边,躲在床沿的另一头。</p> <p> 年龄差距、辈分差距、身份差距、天赋差距……</p> <p> 许许多多的难题一齐涌上舒摩尔的心头,她无法回应空裔的期待,甚至连思考都做不到——总之,拒绝就行了吧……可是,洞悉一切的空裔恰到好处地说:“舒摩尔,我不想我们之间存在什么隔阂。所以,我决定告诉你一个传说。”</p> <p> “……传说?”</p> <p> 新的线索勾起好奇,将刚刚升起的迷惘抛开了。</p> <p> “在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位空裔,”这是传说的必备开头,舒摩尔小时候听父亲念过许多,“这位空裔拥有非常强大的精神感应能力,不仅能沟通光灵,甚至暗鬼都会屈服于他的意志。”这种发展,舒摩尔就没听过了,难道自己不是第一个掌控暗之力的空裔?</p> <p> “他的精神能量响遏行云,连花鸟鱼虫都躲不过他的感知,甚至……”空裔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舒摩尔,“……甚至,能以精神能量渗透宇宙的伟大精神,将死者的残魂拼凑,转移到全新的肉体里。”</p> <p> “……怎么可……那这不就是……”</p> <p> “对。通过这种方式,他掌控了生命,以意志让死者复生。”</p> <p> “……”</p> <p> 舒摩尔被震撼得久久不语。</p> <p> “这……可能吗?”</p> <p> “我原本是不信的。”</p> <p> “‘原本’?”</p> <p> “可是,我在空裔族的古老典籍里,找到了相关的秘法,证明死者复活是可能的。”</p> <p> “死者……复活……”</p> <p> 舒摩尔木然坐着,呆滞许久,喃喃自语,那空洞的眼神显示她究竟有多么的惊恐。没人知道在这个瞬间,她究竟从中联想到了什么。</p> <p> “我会教你增强精神能力的法门,我们一起研究,互相帮助。或许在未来某日,你能掌握这项传说中的技艺。届时你就能改变很多事,包括那些现在看来无法改变的。你活着,比被我杀死,有意义得多——所以,别再想了,好吗?舒摩尔,别再想那些了。”</p> <p> 这一次被揽入怀中,舒摩尔没有逃走,而是温顺地伏在空裔的胸膛。</p> <p> “相信我。”</p> <p> “……嗯。”</p> <p> </p> <p> 然而,温存并不长久,终端机不适时地震了一下。</p> <p> 空裔掏出机器,快速扫了一遍消息。</p> <p> 当一直担忧的坏事终于发生时,却有种出乎意料的解脱感。</p> <p> “舒摩尔,在早餐之前,陪我去一个地方。”</p> <p> “什么地方?”</p> <p> “薇丝的房间。我们走吧。”</p> <p> 舒摩尔跟在空裔后面,悄悄溜出了房间,向女生宿舍走去。</p> <p> 拧动门把后,屋内果然不只黯然的薇丝一人。</p> <p> 坐在茶几前方的苍白密涅瓦正摇头叹息。</p> <p> “克沙特拉,薇丝不愿告诉我真相。我只好征求你的意见了。”</p> <p> 空裔先将目光从卡莲身上移开,他从薇丝的眸子中,看到了一样的解脱感。</p> <p> 时机到了,尽管它比谁想象的都快。</p> <p> “……我答应你。”</p> <p> 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