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>　　却说那宝钗一曲终了，当真是悠扬柔媚，众人免不了都是叫好。</p>
<p>　　她素日里端庄，今儿肯如此屈就，倒是颇圆了众人脸面，连凤姐、元春、黛玉、湘云等都不免夸赞，一时气氛到活络起来。</p>
<p>　　大家胡乱喝了几口茶水，品了几箸菜肴，越发说说笑笑欢闹起来。</p>
<p>　　那滴翠亭诸伶里，如今蕊官贵为弘昼贴身奴儿，领牌的便是芳官、龄官两个了。</p>
<p>　　其实昔日里这三官皆有所长，蕊官人送其号“秀格”，最是体态修美，只因当初一曲舞玲珑，动了弘昼之心，才得以青云直上。</p>
<p>　　其实若论风流姿貌，那龄官人称“芸姿”，最是姿容清秀；那芳官人言“清音”，若论嗓子清亮妖娆、却也是不让众人的。</p>
<p>　　可惜一则滴翠亭里诸伶年纪尚小，蕊官不过十六岁，龄官只有十五岁，豆官、藕官、芳官等只有十三岁，其实尚在懵懂年纪，又是卑贱伶人出身，天真烂漫之间，尚不知殷勤献媚、求娇邀宠；二则诸女本是江南教坊培养，自持年幼，又是容貌纯真，未免养就些个凭美貌攀龙附凤的念头，待到进了园子，莫说见黛玉之摇摇、宝钗之筱筱，便是瞧见平儿、鸳鸯、袭人等也可是花中名蕊，早已不敢僭越，一心在凤姐羽翼之下侍奉也就是了。</p>
<p>　　此刻见一众妃子、小主、小姐、姑娘们有兴，那芳官便要唱个曲儿来助兴，只是开口唱一句“又是除夕新岁好”，众人都笑道：“快打回去。这会子很不用你来应景拜年，拣你极好的唱来。”</p>
<p>　　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《赏花时》：</p>
<p>　　“翠凤毛翎扎帚叉，闲踏天门扫落花。</p>
<p>　　您看那风起玉尘沙。</p>
<p>　　猛可的那一层云下，抵多少门外即天涯。</p>
<p>　　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，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。</p>
<p>　　您与俺眼向云霞，洞宾呵，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。</p>
<p>　　若迟呵，错教人留恨碧桃花。”</p>
<p>　　她年纪又小，嗓音又润，眉眼儿清亮，腰腿儿只有一番童稚风流，又是素日里练就的好音色，众人不免赞叹，凤姐都忍不住叹道：“可惜了今儿主子不在，若在时，就你这一声‘洞宾呵，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’，魂儿都给人唱没了，主子只怕都要心动，今儿晚上便是你小娘儿陪主子之夜呢……”那芳官到底年纪小，被她玩笑的脸色如桃似梅，低头含春，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。</p>
<p>　　自然有平儿哄她“唱得极好”。</p>
<p>　　那边厢，那湘云本来有些困倦，倒是此刻兴头来了，胆气壮起来，咯咯笑着鼓掌，抿一口茶汁，站起来道：“一味如此唱，虽是好听，到底不得热闹。既是除夕消岁，凤姐姐又让用些酒，我起个令，大家说个令牌儿逗趣可好？”</p>
<p>　　众人便都说好，却又问是个什么令，湘云才道：“我这个叫‘九九消寒除岁令’，一个人说一项年下物件，要咱们这会儿就有的，还要有年味，却还要说出‘风花雪月、春夏秋冬、天地君亲’十二个字来，定要是前人所作诗词典故，末了要说个底词儿，唱一个。从一说到九，谁能说的便抢了说去，到最后，九九消寒说完了，便是年岁近了，谁说不得的，若是姑娘以上分位，便罚酒三杯，如何？”</p>
<p>　　众人才一品味，黛玉、妙玉等自持有才的自然微笑不语，凤姐却连连笑着摆手笑道：“这是云妹妹捣鬼，你们读过诗书的难人呢……我说个令牌儿还中，要什么诗词典故，还要什么‘前人’、‘后人’的我却不行了……哪里抢得过你们，我却不是罚定了。”</p>
<p>　　宝钗也在一旁笑道：“既要行令，也得雅俗共赏，一味定是前人诗词，岂非难为了。要我说，也不拘定是典故，只要是合辙押韵，便不是诗词典故，是个连句儿，或是个俚语俗话，也是好的……能说诗词好句的我们贺她一杯茶，便是俗语能逗大家一笑的，我们贺她一杯酒，可好？”</p>
<p>　　众人也都说这般才好。</p>
<p>　　宝钗却又道：“若是一味说十二个字，却又太长了，哪里来那么多古典，其不是要把唐宋诗词都用尽了？穷搜硬刮着说也无味，依着我……我们在园中为奴，该依着主子所好，便是‘风花雪月’四个字，便足以取悦主子了，也容易作些，我们也容易寻些合着自己身份的词句来。”</p>
<p>　　湘云摇头笑道：“宝姐姐就是好性子……那‘风花雪月’本来常见，若只说四个字，也未免太容易了。”</p>
<p>　　那边厢，连黛玉都笑起来：“云丫头最会说嘴，其实若要定凑一物，定要有出典词句，便是风花雪月的，一时就要默念起来，我怕你还说不得呢……是你起的令，你既说容易，便是你先说罢。”</p>
<p>　　众人一气儿说甚是，湘云嘟着嘴道：“你当我说不得么？我自己找自己说，头起说我还便宜呢……”她环顾四周，一笑，又用一口汤汁，才道：“既然凤姐姐特意挂了那许多灯谜在外头，回头我自然该要去猜的，这会子，只取一个‘灯’字可使得？”</p>
<p>　　众人便要她说，她一默念才道：“头一个字是‘风’，所谓‘东风恰向灯前到’。这般慵懒娇憨的词句，我最喜欢了……”，众人中也有识得的这出处的，也有不识的，见宝钗、妙玉、黛玉等都点头，想来自然是有的，却听湘云又道“‘花’是，‘瘦尽灯花又一宵’；‘雪’是‘雪消墙角收灯后’，‘月’是‘灯尽垂花月似霜’”。</p>
<p>　　众人便问那底呢？</p>
<p>　　湘云摇头晃脑笑道：“我是九九消寒头一个，自然容易，‘一帘秋雨翦灯看’可使得？”</p>
<p>　　众人听她如此敏捷，也忍不住喝彩，却听湘云已是低声吟唱底词道：</p>
<p>　　“一个是阆苑仙葩，一个是美玉无瑕。</p>
<p>　　若说没奇缘，今生偏又遇着他，若说有奇缘，如何心事终虚化？</p>
<p>　　一个枉自嗟呀，一个空劳牵挂。一个是水中月，一个是镜中花。</p>
<p>　　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，怎经得秋流到冬尽，春流到夏！”</p>
<p>　　众人不免心醉嗟叹，却听湘云转了口气，将个年下的梅花绿豆糕咬了一小口，已是爽朗笑道：“一字我说了灯，也齐全了，二九字便是我指一物，看你们谁能说了？”</p>
<p>　　她又一环顾，却指着靠着墙壁上那一对锦绣三江的挂瓶道：“年下里难为凤姐姐给我们分配玩器，这挂瓶只有三对，锦绣三江在这里，莲花救母给了妙玉，倒也给了我一对昭君出塞，便用这‘瓶’字吧。”</p>
<p>　　众人倒是一愣，这“瓶”却比那“灯”要难了，还在思索，妙玉在这种场合本是冷冷的坐在一侧喝点茶，用点素点，听了已是冷笑道：“云丫头是有意来难为人了，便是我来说吧。”</p>
<p>　　众人便都瞧她，她虽是遭弘昼开苞奸辱多时，却依旧是一身素裹佛衣，尼道打扮，却听她一气儿不顿，竟然不假思索道：</p>
<p>　　“‘风’‘铜瓶煮茗松风鸣’</p>
<p>　　‘花’‘瓶花黯黯无谁主’</p>
<p>　　‘雪’‘银瓶雪滚翻成浪’</p>
<p>　　‘月’‘月在青天水在瓶’，底既是‘二’字，却也难不倒我，便是个‘懒向沙头醉二瓶’……”</p>
<p>　　众人但觉她如此随口应景，居然亦是一片锦绣佛香，颇合身份，不由折服。</p>
<p>　　另一头黛玉亦念道：“懒向沙头醉二瓶，唤君同赏小窗明……是陆放翁的词句”。</p>
<p>　　她念到这里，不由瞧瞧妙玉；妙玉却也瞧瞧她，也微微红了脸，依旧道：“我是出过家的人……唱不来曲儿，念个偈子你们听吧”</p>
<p>　　“因果二字是根本，色欲二字皆由缘轮回二字人难免，慈悲二字是生天”</p>
<p>　　说着，竟是闭目合十，微微一笑，倒有一番拈花笑醉红尘之姿容。</p>
<p>　　众人听她依旧是这般口吻，倒也只好笑笑，她却也不在意，又睁眼只道：“我二九已消，到了三九，是极寒的了。我只爱梅，凤……妃也是细心照料，上月送来的几枝血色红梅，我已经移栽在拢翠庵外了，那颜色着实红的不一般，真正叫造化神力。便取个‘梅’字吧，这个容易些……”</p>
<p>　　众人也知“梅”字略多见些，便是李琦、李玟、惜春、宝琴等几个幼女在李纨耳畔耳语几句，李纨才笑道：“既如此，我却没什么才学，这简单的，来说两句试试。”</p>
<p>　　“‘风’‘梅小初开昨夜风’</p>
<p>　　‘花’‘酥花入坐颇欺梅’</p>
<p>　　‘雪’‘江南未雪梅先白’</p>
<p>　　‘月’……‘二月春花厌落梅’可使得？我知道重了个‘花’字，又犯了个‘二’字，只是诗词一道我本来就平平，大家饶了我无学无才吧。底是个三字，便是个‘落梅横笛已三更’”</p>
<p>　　众人要她唱底句，她却连连摆手道自己唱不得，只好是李琦、李玟代姐姐胡乱唱得两句：</p>
<p>　　“三更归梦三更后。</p>
<p>　　一声梧叶一声秋，一点芭蕉一点愁。</p>
<p>　　落灯花棋未收，叹新丰孤馆人难留。</p>
<p>　　枕上十年事，江南二乔忧。</p>
<p>　　姊妹姊妹，都到心头。”</p>
<p>　　众人才罢了。</p>
<p>　　那边平儿等在这般欢笑里却插不上嘴，到了廊下，叫今儿守夜伺候的丫鬟、宫女们都过来，一人赏了一串儿大钱，众人自然恩谢，她才回来回凤姐。</p>
<p>　　那李纨有意要让凤姐说，便笑道：“老是梅啊、桃啊的，也是说俗了，我便说个……年下人都见的，四九便说个‘钱’吧……”众人不由大笑，问道钱却怎么说？</p>
<p>　　凤姐啐道：“正要说呢，年下该送压岁钱，来往礼数也是钱，下人们也该赏钱，难道你们都是吃风喝露的，不用钱？要我说，钱真正才有年味呢……”她才要琢磨说的两句，不想那边黛玉竟是难得，站起来，轻轻用了一口酒汁道：“我来说可使得？”</p>
<p>　　众人都奇道，你这个何等雅致人，如何偏说这个题目？</p>
<p>　　哪知黛玉也不着恼，只淡然一笑道：“我年下用的药，是什么‘阿度那霜’，我总以为我这身子是没治的，不过是挨日子罢了。哪知吃这洋人的药，居然能克化得动，如今夜里居然都可以睡上四、五个时辰，连汗都少了……却不是没想到的。我初时还以为是药治有缘人，还是凤姐姐告诉我，这药竟然要百金一瓶……我福薄命小，竟能承受这个？……也不知该怎么说，有感而发，今儿便不说那旁的，感激处，说个钱字，可使得？”</p>
<p>　　旁人也就罢了，独凤姐、宝钗、妙玉听她口吻，见她两腮晕红，都隐隐听出来，她这么个人儿，说的婉转冷傲，其实已经有了一片感恩之心。</p>
<p>　　明是说钱，其实竟是对主子弘昼如此关怀，动了一点女儿家心思。</p>
<p>　　只凤姐寻思，这在园中虽是好事，也有些僭越，论起来毕竟众女皆是弘昼之奴，动情不动情的，怎么想着，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，自然也不便阻她，便也说好。</p>
<p>　　却听黛玉也不思索，开口便道：</p>
<p>　　“‘风’‘买尽风流不着钱’</p>
<p>　　‘花’‘五花连钱旋作冰’</p>
<p>　　‘雪’‘天寒岁雪钱清路’</p>
<p>　　‘月’‘月费公朝二万钱’”</p>
<p>　　众人不由讶异她这口风儿不似平日，她已经淡然道：“底是个四，倒有些难……便是个‘可惜只卖四万钱’吧。”</p>
<p>　　那湘云忍不住鼓掌笑道：“什么‘可惜只卖四万钱’。你这么个人，居然都拿这些市井村话、讨价还价的口风来搪塞……你居然也才尽了的时候，该罚该罚！”</p>
<p>　　黛玉别了她一眼，却不说话。</p>
<p>　　那宝钗拉着湘云的衣襟轻声说：“你自己别乱了令才好……颦儿说的‘可惜只卖四万钱’不是什么街市上讨价还价的话，是的的确确有出典的……”湘云一愣，低头沉思。</p>
<p>　　那边，连元春都听得了，倒也忍不住微微一笑，瞧瞧湘云，又瞧瞧黛玉。</p>
<p>　　她是众女之中最是孤寂惶恐羞愧的一个，但是如今见诸姊妹如此欢笑过年，说词行令，又个个风流别致，一片天伦之乐，虽如今大家都做了王爷性奴，论身子性魄都是凌辱羞耻的，但是岁月静好，姊妹欢笑，除岁温柔，她在冷宫里度日，当真觉得恍若隔世；本来在和王夫人说体己话，听到这里，已觉得能过这种日子，便是过一日，要给弘昼奸辱淫弄，却怎么也是值得了，听湘云黛玉斗嘴，她是学富五车的才女，贾府小一辈中的翘楚，才忍不住道：“云丫头不知道，‘可惜只卖四万钱’，是宋人‘永嘉四灵’里徐道晖所作的《石屏歌》里的句子。甚是典雅堂皇，去也有怀才求偶的意头。而且……此歌之大意乃有‘我本石才、感念君子器重，我本仙才，奈何弃之明堂’的意思……用在林妹妹身上，那是非常契合妥当的，也有感恩主子的意思。难为林丫头，哪里来这份才思，这生拉硬拽的，居然能这般风流隽永。”</p>
<p>　　黛玉本不识得元春，她性子骄傲，也不肯自己说自己的典故，听她如此器重知音，也不免点头微笑，只道：“既然元春姐姐替我说了，我便只唱两三句《石屏歌》作底歌吧”</p>
<p>　　却听她居然也难得，悠扬吟诵，委婉动嗓，轻声唱道：</p>
<p>　　“且说个浯溪片石天来长，上头是颜家字画元文章。</p>
<p>　　那潘侯得之如升仟，可惜只卖四万钱。</p>
<p>　　且说个梅山山翁觑天巧，竟都是笑涡旋颊流诗涎。</p>
<p>　　君不见元佑年间狄引进，雪林千里春水润。</p>
<p>　　又不见当年玉川子，拾得玉碑极欢喜。</p>
<p>　　且说个至坚易折古所伤，且说个愿人好置高人堂。</p>
<p>　　其说个愿人好置高人堂……”</p>
<p>　　众人从未听她唱过，此刻听闻，当真是如仙乐玲咚，细辨歌词之声，多少缠绵自怨，还未咀嚼，紫鹃已是替她理了理桌上残茶，却听黛玉顿一顿，道：“四九我说完了，凤姐姐关照，也是……主子恩典……，年下里我们这园子倒也热闹，人来车往的，五九我们便说个‘车’吧……”说完便看元春，又笑道：“元春姐姐，最是博学广识的，年下倒和我们一乐。何不说了这个？”</p>
<p>　　众人都轰然叫好。</p>
<p>　　元春又羞又笑，低头弄裙，又摆摆手，居然措辞道：“……嗯……园子里都是妃子、小主、小姐、姑娘的……我一个罪余的，哪里说得……”众人已知她意，倒是凤姐亲自来劝道：“元春妹妹，我才说了不许说不开心的事……至于未来是非祸福，都在主子心田呢。今儿我们且高乐……以妹妹的容姿，还怕主子不喜欢？便是你来说个令儿，欢喜喝一杯最好。”</p>
<p>　　元春只得点头算是应是，用了一口，略一思索，款款吟道：</p>
<p>　　“‘风’‘仙车蓦蓦送香风’</p>
<p>　　‘花’‘花悬二车遍历春’</p>
<p>　　‘雪’‘雪晴江上麦千车’</p>
<p>　　‘月’‘素车白马月中游’底是个‘五’，我便说个‘五花骢马七香车’”</p>
<p>　　那边厢，惜春到底年幼，忍不住鼓掌道：“长姐姐到底是做过皇妃的……这词句都是金玉声调”才说，便觉得自己说突了口，忙转头掩饰了。</p>
<p>　　却见元春似乎也未听得，她却到底自持身份，不肯唱，只低吟两句道：</p>
<p>　　“五花马，七香车，杨妃驱至马嵬坡，生杀蛮荒六军汹汹，六军汹汹香魂奈何，香魂奈何……”</p>
<p>　　她虽未唱，但是缓缓吟来，已是追魂摄魄，众人都听得一痴，这“杨妃马嵬坡”之喻甚是类她。</p>
<p>　　本以为她定是要哭了，哪知她婉转一笑，倒好似没事人般，指了指墙上的桃符，笑道：“我不喜难为人，到了六九，随便是‘桃’字，还是‘符’字，都可以，不拘哪个说一个吧。”</p>
<p>　　宝钗暗思自己也该说个，便笑道：“我来勉强说一个吧。我也不爱难得，便说那常见的，就说‘桃’字吧”她也不思索，张口便吟：</p>
<p>　　“‘风’‘不觉小桃风力损’</p>
<p>　　‘花’‘行到桃溪花解笑’</p>
<p>　　‘雪’‘桃叶渡头飘零雪’</p>
<p>　　‘月’‘三月露桃芳意早’</p>
<p>　　底是个‘六九’，我便说个‘六宫宣劝锡金桃’”</p>
<p>　　众人听她虽是词句雅达，器宇平和，也知她有心藏拙，今夜不肯再展才。</p>
<p>　　却听她一笑又道：“我适才唱了一个，这会就免了，就便儿说‘七九’吧，我们又是桃啊，又是梅的，实在太风雅古怪了，这会子定要来个家常的……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，年下谁不用？就请不拘哪个都成，说一个……”</p>
<p>　　众人又是大笑，此番知道她是有心留给凤姐，果然凤姐也柔掌拍案，娇笑道：“你们说的有趣，我便来说这个‘七九’，只是说错了，我罚酒就是了，你们不准笑我。”</p>
<p>　　众人都叫她只管说。</p>
<p>　　她想了会子，才笑道：“柴啊米啊都太便宜了不值钱……油还贵重些，我便说个油吧……这个‘风’么，夜风紧紧……红袖添灯油，可使得？”</p>
<p>　　众人哈哈大笑，自然不肯难为她说那是“红袖添香”的典故，却也听得别致有趣，都叫她接着说，她也扶着脑袋想一想道：“‘花’么……菜花朵朵……我都叫小厨房榨了香油。”</p>
<p>　　众人又是大笑，李玟、李琦、惜春几个少女都笑得打滚，却听凤姐啐道：“你们就知道花儿朵儿的，却不知那菜花榨油最是香甜呢。刚明儿初一，我送菜油香糯米糕来，你们几个小丫头都别嚷嚷着要吃。我再说个‘雪’，雪可不就难了，……嗯……有了……大雪纷飞……多抹点鸡骨油……”</p>
<p>　　众人才都大笑，连元春都不解，身边抱琴俏俏说：“冬日里我们抹的油，是用鸡骨香调的，那是药材。凤……凤姐姐不懂，以为是鸡骨熬的油……”元春自然也不说破，笑笑罢了。</p>
<p>　　却听凤姐啐道：“你们别笑了，冬日里下雪，皮肤难免干燥开裂，那鸡骨香调的油抹了最是滋润，你们这会子笑的欢，难道赶明儿不问平儿要？细皮嫩肉的要不保养，主子摸的怎么快活？”</p>
<p>　　众人道：“很是很是，你接着说最后一个”，凤姐才道：“月……月么……月例放晚了……小丫鬟脚底抹油……开溜……”</p>
<p>　　众人又是哄笑，连连摆手，只说“如今园子里哪里有开溜一说的……却不是错了。”</p>
<p>　　凤姐冷笑道：“其实如今园子里也和昔年一样，上上下下皆是要月钱开销的……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，只知道风花雪月，自然是不知道我的艰难了……七九，我也不会唱，给个底便是‘柴米油盐酱醋茶，是七件凡俗要紧’‘金银铜铁瓷锡木，是七样人间器皿’‘绫罗绸缎丝绵麻，是七般量体裁衣’‘喜怒哀乐悲恐惊，是七宗难免伤情’”</p>
<p>　　众人听到这里，倒不由都愣了，但觉虽是村语，也是别有一番因缘滋味，不是大知识不能作出来的。</p>
<p>　　正个个沉思，平儿已是要捧了果子上来垫酒，却听凤姐又笑道：“过了七九便到了八九，也该有些真正年下才用的事物了，便是春联儿吧，谁来说？”</p>
<p>　　众人一想，也该轮到迎春，果然迎春和邢岫烟低头计较几句，两人勉强站起来，是迎春道：“我也说不太好这些，和岫烟妹妹合计了说一个，勉强奉承吧，”</p>
<p>　　“‘风’‘联镳壕上叹风尘’</p>
<p>　　‘花’‘辇路曾联花底辔’</p>
<p>　　‘雪’‘露乳联珠莹飞雪’</p>
<p>　　‘月’‘翩联桂花坠秋月’”</p>
<p>　　却是邢岫烟接着道：“底下是个‘八’，我便说个‘八月书空雁字联’”</p>
<p>　　迎春素来老实，竟是忘了还要唱，只怯怯说道：“我们说不好风月滋味，只是大家高乐，不该忘怀主子，我们到底是女儿家侍奉主子，该说些闺阁物件，太太用心，替我们做了这许多年下衣裙，贴身兜衫，这九九将近消寒，大家便说个衣裙之类吧……”</p>
<p>　　众人一想，个个说尽，惜春年幼，姑娘身份上，只还有个探春，有个尤二姐，有个袭人未曾开言。</p>
<p>　　袭人却说不来这些，以如今光景，尤二姐如何敢僭越，便是探春起来，微微一万福，苦笑道：“便是我来说个……结尾煞吧……衣衫兜裙，本是来衣字最简单，只是既然二姐姐说了，不该忘了我们身份，我们是以女儿供主子淫乐，便说个裙子吧，切题些……”</p>
<p>　　“‘风’‘风吹裙带下阶迟’</p>
<p>　　‘花’‘榴花不似舞裙红’</p>
<p>　　‘雪’‘素裙雪绡云畔垂’</p>
<p>　　‘月’‘一似佳人裙上月’</p>
<p>　　底是个‘九九消寒’，我便说个冬去春来，有些生气的，‘九霞裙幅五云舆’”</p>
<p>　　众人辨她词句，实在是分外风流旖旎，此刻才想到，她也是可怜见得，一直侍奉可卿，也被可卿压制，论容貌姿态也算是园子里一等一的美人儿，却尚未侍奉弘昼，还是个冰洁处子，却偏偏被可卿奸淫玩弄，口内一片娇娈之声。</p>
<p>　　却听她悠悠唱道：“九九消寒，九九消寒，桃花儿开，梅花儿散，梨花儿浓，杏花儿开，九九消得寒，可消得春寒？可消得夏寒？可消得秋寒？只消得冬寒……”众人听出她曲内彷徨忧伤，一片闺阁滋味，倒也切题，便也都喝彩……</p>
<p>　　一曲“九九群芳消寒令”到此刻算是圆满。</p>
<p>　　那凤姐又劝众人进些汤羹，龄官又为众人唱一曲《游园》。</p>
<p>　　此刻，缀锦楼里当真是花娇香软，闺乐伦音，杯盏淋漓，芳幽汁浓……</p>
<p>　　说不尽那等富贵风流……</p>
<p>　　一时，再过三巡，众人都微微有些醉意，又有小宫女、小太监搬出烟花爆竹来要除岁，也有胆子小的叫丫鬟奴儿捂着耳朵，也有体气壮的偏偏去院子里观瞧……</p>
<p>　　那爆竹裂晚空，烟花似锦绣，另有太监宫女看着烛火，只防备着走水，众人不免欢笑一通。</p>
<p>　　三三两两要好的聚在一起说话，只那宝钗看着元春、迎春、探春、惜春四个围着王夫人说笑，又见夜空里斑斓绚烂，忍不住叹息一声，搂着一旁已经有些瞌睡的宝琴一头秀发，自言自语道：“园中岁月不过如此，便是要忍辱承欢，也算是个平安欢愉，但愿倒莫若这烟花，一时风流，却终要化为云烟”……</p>
<p>　　爆竹声里，旁人不曾听得，身旁湘云倒听到了，忍不住道：“宝姐姐怎么说这种话？”</p>
<p>　　宝钗看看她，笑道：“我们都高乐……主子却心绪不好，想想也不成体统，我随口说说的。”</p>
<p>　　湘云却冷笑道：“姐姐这也是跟我搞鬼……有事还要瞒着我？”</p>
<p>　　宝钗因为两人旖旎多时，也不忍瞒她，无奈一笑道：“我也是有些杞人忧天罢了。”</p>
<p>　　湘云以为她担心弘昼，红了脸忍不住玩笑啐道：“主子不过是因为情妃的事不开心几日罢了……姐姐真是好‘奴儿’，既然如此念着主子，明儿一早去‘瞧瞧’主子就是了。以主子的性子，姐姐的姿貌……翻过篇来就翻过来了。姐姐要觉着不够……拉着林姐姐去……我瞧着林姐姐啊，嘻嘻，其实是主子如此善待她，动了心了……要不然，让琴儿去，琴儿眼见快十四了吧……越发标致了。”</p>
<p>　　宝钗忍不住啐道：“净越发胡说了……你说到哪里去了，我们这些人，不过是主子的玩物罢了。主子想玩，便玩一会儿解乏，闹一闹，也是小事，便是情妃，去了也就去了……哪里有什么可担忧的。”</p>
<p>　　她忍不住又看看元春，才轻声道：“是门上宫女太监传闲话，我才有些忧愁……”</p>
<p>　　湘云不由一奇，以宝钗性子，门外闲话都是不听不说不想不论的，既说到这儿，必是烦了心思的要紧“闲话”了，忍不住问道：“什么闲话？”</p>
<p>　　宝钗叹道：“你以为主子仅是为了情妃的事情心绪不好？我听太监们传话说，说是朝廷里，有几个御史，联名重重下本，弹劾主子‘奸淫母妃、荒唐无耻、宗族败类’之类词都说出来了，也不知道元春姐姐知道不知道这信儿，若知道了，我怕她寻死的心都有呢……”</p>
<p>　　湘云吓了一跳，愣愣的看着宝钗，又瞧瞧元春那边，竟然说不出话来，半晌才摇头说：“外头的事情，也只能由得主子自己去打点，主人虽……好玩儿，但是心里却是清明的，自能料理……我们在园子里几个女儿家，也只是得过且过罢了。”</p>
<p>　　宝钗也一笑道：“你说的也是，我这也算是庸人自扰了。”</p>
<p>　　却又回头招呼文杏道：“你和琴儿先回去歇息，琴儿明儿有事，今儿还该早些睡才好，别过了觉头，又眼圈黑了。”</p>
<p>　　文杏忙答应着，陪宝琴先回去了。</p>
<p>　　一时，烟花放过，凤姐招呼众女再进大厅，小太监宫女已经换上热水、茶盅、毛巾来，众人稍稍洗漱一番。</p>
<p>　　眼见旁个也就罢了，金钏儿、玉钏儿还要去顾恩殿里轮值，凤姐又握了她们的手，切切嘱咐两句：“只要瞧着主子心绪好起来，一定要传出消息来，要园中女孩儿有个准备”……</p>
<p>　　众女又顽笑一刻钟，眼见午夜已至，新年除岁，众人才都堪堪告别，纷纷回各自房内休息……</p>
<p>　　期间独有一人，怯怯站在角落，只等众人都散了，才到凤姐跟前，款款万福，低眉顺眼的说话，你道是谁，且候下文书分解。</p>
<p>　　这真是：</p>
<p>　　且说那文章风流</p>
<p>　　听得个歌舞珩瑄</p>
<p>　　富贵时金雕银泄</p>
<p>　　得意处珠润玉圆</p>
<p>　　有琼浆桃李自醉</p>
<p>　　多珍馐唇齿不寒</p>
<p>　　梦蓬莱鬟儿婷婷</p>
<p>　　比瑶台伊人翩翩</p>
<p>　　说今古旖旎旧梦</p>
<p>　　摹唐宋风雅新篇</p>
<p>　　庆天伦连理姊妹</p>
<p>　　乐逍遥窈窕嬢媛</p>
<p>　　爆竹响又逢一岁</p>
<p>　　展眼间皆是云烟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