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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p> ********************</p> <p> 从小时候开始,他就很怕水。特别有一次,他是被人特意扔进海里的。</p> <p> 汹涌的海水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上来,淹没过他的头顶。上上下下全都是混沌一片,没有任何借力之处,越是挣扎,沉得越深。冰冷的海水不停地灌进他的口鼻之中,强大的水压刺激得他耳膜生疼,只能听到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声。</p> <p> 他什么也看不到,什么也摸不到,天地间就剩下他一个人,在邪恶阴冷的海水里拼命挣扎。</p> <p> 那一刻,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身的脆弱无助以及对未知世界的恐惧。</p> <p> 但自从那次之后,他不再害怕水,似乎这样近距离地拥抱了死亡之后,死亡反而变得亲切熟稔起来。他甚至有些喜欢上了那种溺水的感觉。</p> <p> 于是他常常在洗澡的时候,缓缓地将身体沉入水中,让温热的水流一点点地蔓延过脖颈至口鼻,最后是头顶。水流有一种奇特的漂浮力,将他的身体往上托。放松四肢、放松精神,让所有的烦恼忧虑都融化进柔柔的水波里,象落叶一般交给流水带走。肉体在消融,身心完全敞开,拥抱着世界,也拥抱着虚空。</p> <p> 那种抛弃一切后得来的大解脱,甜美到不可思议,仿佛漂浮在云层里,徜徉在天国中。</p> <p> 于是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晚,羽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水中,屏住呼吸,象深海里的鱼安静地潜伏在海底。无所思,无所虑,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,在这个寂寞的尘世里依然存在。</p> <p> 他终于亲手杀了那个人,看鲜血蛇也似的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,划过肌肤的血痕烫得让人发抖。</p> <p> 他看见那人苍白精致的面容因痛苦而剧烈扭曲,象暗夜之河中月亮的倒影,被小孩子的手一搅,便整个的碎掉,再也拼不整齐。</p> <p> 他看见那濒死的人在血泊中挣扎,努力伸出手想要抓住他,他吓得扔下刀拔腿就跑,越过铁门时心都快跳出胸口了……</p> <p> 一切都是那么真那么真。</p> <p>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都好像在做梦一样。</p> <p> 才几个小时而已,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,就变得那么遥远,就像吐出的气泡,翻腾了一下子,便即归于虚无。</p> <p> 凶器已经扔掉,耳塞阻隔了声音,热血终将冷却,而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水清洗干净。</p> <p> 不过如此而已。</p> <p> 没有大仇得报后的欣慰狂喜,也没有杀人后的恐惧不安,只是……空虚。</p> <p> 他是应该恨他的。不是那个人,他不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,清孝不至于走投无路。那个人强行将他们拉到黑暗中,迫使他们的双眼习惯黑夜,日子久了,竟不能再适应阳光了。</p> <p> 所以他恨他,也怕他,不管是出于哪一个原因,都应该、肯定、一定得杀了他。</p> <p> 可是恨了那么久,怕了那么久,横亘在胸中的大石一旦移开,心也跟着空了。</p> <p> 或许是他恨得太用力,一旦事情结束,反倒感觉茫然,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尽。</p> <p> 氧气渐渐缺少,有一种近乎窒息的快感。羽猛地从水里探出头来,带起一大片水花。夜色已深,幽凉的空气包围着他,赤 裸的肌肤因此泛起一阵颤栗。</p> <p> 羽漠然起身,光裸着身体,走到镜子面前。镜面上凝结着一层迷蒙的水汽,羽毫不犹豫地用手擦干净,触手处凉意侵人,仿佛能割破他的手指。</p> <p> 自从获救以后,他一直不太敢照镜子。镜子有种锋利的真实,让人有无法回避的窘迫和不安。</p> <p> 但是今夜,他忽然,忽然很想看清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。</p> <p> *****************</p> <p> ********************</p> <p> 镜中的青年有着洁净无邪的裸体,经过一年的复健,他的手脚已经有力多了,轮廓清晰起来。那些混沌柔媚的线条在他的强力意志下被凶狠地抹去,重新雕琢出属于青年男子的俊朗峭拔。头发剪得短短的,眼神冷冽淡漠,身体清瘦修长,似乎跟多年前的那个哈佛生并没有什么不同。</p> <p> 就连脖子上那个曾经以为会永远存在的项圈烙印都变得很淡了,多次整容之后,不留意已经看不出来。</p> <p> 衣冠楚楚地站在镜子面前左顾右盼,他自己都心满意足,自觉混迹在人群中不会被看出破绽。但却从来不敢,不敢正面直视自己不着寸缕的模样。</p> <p> 镜子会映出他卑贱的过往。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在调教师的命令下对着镜子自 慰,被使用,被调教。他会清晰地记起,在过去三年里,他是怎样为了调教师脸上能露出一丝笑容而拼命作践自己,做尽各种羞耻下贱的事情。为了能让男人的手指碰触一下,他就像狗一样围着那人四处打转,搔首弄姿。</p> <p> 每次一想到这些,他就羞愤得恨不能死掉。那个光着身子依然不知羞耻、甚至以身上的镣铐和烙印为炫耀的奴隶,能不能是别人啊!</p> <p> 总算那个给他带来无限屈辱的人是死了,被他亲手杀掉,再也不能作怪。他为此松了一口大气。</p> <p> 于是在这个深夜,他重新找回力量,平静地注视着自己赤 裸的身体,包括已经不可能长出毛发的下身和低垂的性 器。</p> <p> 胸口和腹部各有一道伤疤,那是接骨和植皮手术留下的痕迹。他的手缓缓向下,抚摸到自己的臀部,那里还有一个向日葵的刺青。整容手术做得太多,已经让他感觉畏惧,最后还是留下了。</p> <p> 有什么必要抹得一干二净呢?乳环取下,还有穿孔。指骨接好,手还是不可能复原如初。</p> <p> 那三年性奴的经历,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身上,不可能抹去。那些伤痛和堕落的痕迹,逐一完整地记录在镜子里,在他眼前历历重现。</p> <p> 现在他能够接受这一点了。</p> <p> 他用医生检验病人一般的目光挑剔地审视着自己,浴室里水汽氤氲,一会儿便又糊住了镜面,原本敏锐清晰的轮廓,被水汽柔和淡化,再度模糊了形状。那个冷淡矜持的浅见羽不见了,镜中人妖媚的体态和因长期逃离阳光而形成的苍白的身体,无可回避地逼近,放大。</p> <p> 那一身肌肤对于男人来说显然过于白皙细腻,或许是被热水浸泡久了,隐隐泛出粉色。被水汽迷朦的镜子一映,白得几乎透明,就像灯光从磨砂玻璃罩中透出光来。</p> <p> 羽凝视着镜中的人影,他的虚弱,他的孤单,他的恐惧,他的羞耻,连同他破碎的灵魂……都被映照得纤毫毕现,反而本应实实在在的肉体,倒象是完全虚空的。</p> <p> 被镜上水雾柔化得恍惚迷离的肉体,过于轻盈单薄,给人以极不真实的感觉,仿佛飘动的窗帘在镜面上投下的一抹幻影。</p> <p> 但是,生命……生命不应该是这样子的。生命应该是一种更沉重、更严峻的东西,不会象水雾、日影、或者蝴蝶的翅膀那般轻盈而虚幻。</p> <p> 生命是向下的,更接近于泥土,而不是天空。</p> <p> 羽上前一步,抹去镜面上的水痕,对里面逐渐清晰起来的人影默然微笑。他在这么做的时候,并没有想到,多年以前的风间忍,也曾经在这样寂静无人的深夜,对着镜子沉思过自己的命运。</p> <p> ********************</p> <p> 当清孝走进客厅的时候,正看见羽披着浴袍坐在窗台上,浓黑的夜色勾勒出他俊美得有些苍凉的轮廓,手里拿着一杯红色的液体,出神地望着天际,也不知道在想什么。</p> <p> 清孝有些紧张,嘴唇发干,走过去道:“有点口渴,能给我喝一点么?”</p> <p> 羽偏过头看着他,将手里的杯子递给他。清孝尝了一下,不禁松了口气:“你喝的是果汁啊,我还以为你在喝酒呢!”</p> <p> 羽一笑,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:“为什么?你以为我受不了这个刺激?”</p> <p> 清孝注视着他,忍不住道:“说真的,我没想到你会这样……”</p> <p> 抬腿也坐到窗台上,一手揽住羽的肩头,道:“我想过很多种情况,也许你会对他狠狠报复,抽他一顿鞭子,也许,也许……”</p> <p> 羽淡淡地接口道:“也许我会跪倒在他脚下,又叫他主人。”</p> <p> 清孝尴尬地挠了挠头,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嗯,我是说,如果真发生这种事,那也不是很难理解……”</p> <p>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羽,神色有些古怪,道:“没想到你还真是说到做到,话说完了就动手杀了他,本来一直在担心,想着要过45分钟你不出来我就进去看看,结果你半小时不到就出来了,还一身的血……”</p> <p> 羽一笑,也不说话,自顾自地从他手里拿过杯子,将残存的果汁一饮而尽,将杯子放到茶几上,不经意地道:“那人死了吧?死透了没有?”</p> <p> 清孝身体一僵,没有立即答话。</p> <p> 羽察觉出不对,立即回身看着他,目光平静冷淡,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一转。</p> <p> 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之下,清孝竟连说谎也不能,苦笑了一下,道:“他死了。不过……”</p> <p> 羽站起身来,冷冷地盯着他,清孝吐出一口长气,有些不甘心地道:“他说,他是自杀的。”</p> <p> 羽微微一震,目中露出询问之意。</p> <p> 清孝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最致命的伤口刺在颈动脉上,我想,是他自己刺的。”</p> <p> 羽面色大变,哼了一声,在客厅里走了几步,忽然一拳打在墙壁上,恨声道:“他这是什么意思?觉得我不配杀他么?死都要死在自己手上!这个……这个混蛋!”</p> <p> 激怒之下,将桌子上放的一叠报纸全部扫到地板上去,余怒未息,恨恨地扶住桌子边缘,不住喘气。</p> <p> 清孝怜惜地看着他的背影,过了一会儿,默默地走过去拾起报纸摆放整齐,扶住他的肩头,感觉羽浑身都在微微颤抖,显然心中甚为激动。</p> <p> 清孝把头靠过去,用带着些胡茬的有些粗糙的下颌摩擦着羽的肩头,待得他略微平静下来,小声道:“其实,我觉得这样的结局不坏。他肯自杀是最好不过,你手上不用带人命。”</p> <p> 羽推开他,瞪着他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</p> <p> 清孝叹息一声道:“我杀过人,知道杀人的感觉并不好。我怕你以后后悔,但又拦不住你……现在不是很好?麻烦解决了,你也报复过了……”</p> <p> 羽大声道:“这叫什么报复?那个混蛋,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戳我的心窝子,让我难受万分,可我说的话他根本就不当回事!我想杀了他,我一直都想杀了他……可是最后他是死在自己手上的!你叫我怎么能甘心!”</p> <p> 他气愤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似一只被困入囚牢的兽,苍白的面容微微透出红晕,喃喃地道:“他看不起我呢,清孝!他觉得我还是那个跪在他脚下的奴隶!这混蛋!”</p> <p> 清孝再也忍不住,一把抱住他,不待他反应过来,一个迅猛灼热的吻就落在他的唇上,堵住了所有还未出口的话。</p> <p> 那吻是如此凶狠热烈,充满侵略性,昭示着主人强横霸道的占有欲。清孝毫不客气地在羽的双唇上辗转吮吸,令他几乎窒息,最后还用牙齿警告性地咬了他的下唇,才恋恋不舍地把他放开,低声道:“好了,别说了。那个人已经死了,事情已经结束,现在别再想他了,你该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我身上!是我要跟你过一辈子,不是他!”</p> <p> 唇上还残留着对方牙齿留下的细微尖锐的痛楚,羽有些失神地道:“清孝……”</p> <p> 清孝叹息一声,看他的眼神极是复杂恍惚,轻轻地道:“不管你怎么想,杀人是犯罪,你没有这么做,我很高兴。”</p> <p> 他顿了顿,有些艰涩地道:“如果……如果那人也有这种想法,倒算他做了件好事。”</p> <p> 羽本已平静下来,此刻忍不住冷哼一声,道:“他会有那么好心?”</p> <p> 清孝看着自己的手,沉默了很久,慢慢地道:“他留了一行字,说对不起,但他不后悔。”</p> <p> “对不起,但不后悔……”羽喃喃地道,唇边不觉露出一丝微笑。笑意在扩大,其中的嘲讽之意也越发浓烈,眼角向上斜斜挑起,说不出的魅惑与风情:“于是你就觉得,这算他的真心悔悟了?”</p> <p> 清孝看得有点发呆,吃吃地道:“那个……我只是觉得有义务把他留下的信息完整地传达给你……”</p> <p> 羽默然片刻,抬腿坐到桌子上,好整以暇地道:“嗯,他说对不起,很好。他夺走我的事业、财富、尊严之后,还能够说声抱歉,真了不起。”</p> <p> 他虽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,还是带起了一丝波澜:“……如果他真的觉得伤害了我,就应该立刻停止,而不是一边夹断我的手指一边说对我好。如果他真的觉得对不起我,就应该把我失去的还给我,而不是继续把我禁锢在他身边做他的狗。如果不是你救了我,他只会一直这么下去,你还能奢望听到他这声抱歉么?”</p> <p> 他有些激动,不得不停下来稳住心神,才继续道:“道歉是要用实际行动来表示的,不是杀了人之后给尸体掸掸灰尘,你明白吗,清孝!那个家伙,他根本就是没有勇气去改变!那么现在来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有什么用?”</p> <p> 他喘了口气,直直地注视着清孝,声音清晰而有节制:“清孝,你会为他说话,我很失望!你应该更了解我的!”</p> <p> 清孝静静地看着他,目光逐渐由怜爱转为欣赏,他慢慢地笑了,眼神温柔如水:“听到你这么说我真高兴,小羽。你知道吗?有一段时间,我一直在嫉妒你和他之间的感情……”</p> <p> 羽不觉失笑:“我和他之间的感情?清孝,你疯了?”</p> <p> 清孝脸一红,道:“你又不太提他,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?不管怎么说,你们相处了三年,而且……”</p> <p> 见羽脸色又变了,他扮了个鬼脸,做出投降的姿势,将羽拦腰抱住,讨好似的蹭了蹭羽的头。</p> <p> 羽不满地道:“是你让我少提他的好不好?”他看着紧抱住自己不放的清孝,甜蜜渐渐从心底泛起,不禁柔声道:“清孝……你这个笨蛋!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