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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      <p>  他看见安东的脸色在剧烈地变换,心却无比平静,不起丝毫波澜。过去和未来在他眼前象卷轴似的展开,他比任何时候更看清了自己的命运。</p>
<p>  ********************</p>
<p>  所有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,屋里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。安东脸色灰败,艰涩地道:“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……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……”</p>
<p>  他用颤抖的手给羽打开手铐,站起身来,似乎还想说什么,嘴唇哆嗦了一下,却没有说出口就离开了房间。他好像有些精神恍惚,走到门口阶梯处一脚踏空,差点摔下去,刚才的那番谈话对他的冲击力很大吧。</p>
<p>  羽轻柔地按摩着手腕处的淤痕,因为禁锢太久血脉不太通畅,指尖变得冰凉。安东开门时,他看到门口还有两个带枪的守卫,这表明自己仍在监禁中,但至少这个房间里暂时只剩下他了。</p>
<p>  他拿了一个枕头靠在床头,疲惫地躺下来,感觉到虚脱。回顾过去对他来说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,刚才的谈话几乎已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。</p>
<p>  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所有经历都告诉安东,有些事情,即使是为了清孝,他也不愿意讲给不相干的外人知道。但就算这样,也足够惊心动魄了。</p>
<p>  他缓缓陈述出那些原本打算沉埋在记忆深处的难堪往事,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和隐隐的悲伤,就像……就像在那三年里,他常常会在忍的要求下,叙述自己极端羞辱的经历和最难启齿的心思。</p>
<p>  不可思议的是,自揭伤疤的血淋淋的疼痛,却带来意外的宣泄感觉,仿佛活生生地剜出一块腐肉,或者,临近悬崖边的纵身一跃。</p>
<p>  伴随着回忆,一步一步地重走来时的路,通过叙述,一点一点地把伤痛释放开去。</p>
<p>  他曾经赤足走过铺满火焰的地狱之路,见识过黑暗并被黑暗击败吞噬,那种焚心蚀骨的痛苦至今仍未忘怀。</p>
<p>  那个被亲生母亲抛弃在船上无人理睬的可怜虫就是他。</p>
<p>  那个不敢面对现实,蜷缩起所有的自我,匍匐在仇人脚下求生的就是他。</p>
<p>  那个行尸走肉般的生活,像狗一样,不,比狗还不如的卑贱存在就是他。</p>
<p>  然而魔咒已经消失,不管是用傲慢冷漠的外表隐藏,还是用极端卑微的方式乞求,他内心深处对热情的渴望一直都不曾改变,也不会落空。</p>
<p>  ——因为,他的身边,有清孝。</p>
<p>  时光的河流不会逆行,生命不会永远滞留于往昔。走过地狱,他的面前还有漫长的人生旅途等着他去经历,他知道他可以。</p>
<p>  因为他信清孝,因为他信自己,甚至,也信安东。他对这个人有一种模糊的认知,总觉得这个人的人性并未完全泯灭,却不知道这究竟算是直觉还是错觉。</p>
<p>  深吸了一口气,他慢慢放松了身体,但头脑却异常清醒,感觉到一种全新的力量正在慢慢苏醒。</p>
<p>  接下去几天,安东都没有出现。经过这几天的观察,羽发现这是一间树林中的小屋,平时看守得也很严,不太有能逃出去的希望,也就暂时断了这个念头。</p>
<p>  看守对他还算客气,他便随遇而安地该吃就吃,该睡就睡,尽量保持体力。他知道清孝会来救他,不可能不救他的。</p>
<p>  可是日子还是漫长得可怕,算算也就三五天吧,感觉象过了三五年似的。到了第六天,安东终于来了。</p>
<p>  他看起来有些颓丧,下颔的胡茬似乎很久没有刮过了,不像是个冷酷镇定的黑道头目,甚至不再像初次见面那个成熟稳重的中年父亲。他坐下来,手指插进头发里。</p>
<p>  “这两天我调查过了。”他的声音有点嘶哑,“你说的是实话。”</p>
<p>  羽正在吃午餐,微微一怔,继续若无其事地吃他的意大利面条。</p>
<p>  安东直勾勾地看着他:“我想,我欠你一句道歉。”</p>
<p>  羽握叉子的手停留在空中。他惊讶地抬起头来,两人的目光甫一接触,安东便逃避般的躲闪开去。</p>
<p>  “要承认这一点很难受。”他吃力地说道,“想到我太太,她受了那么多折磨,竟然都是因为我造下的恶果,我……”</p>
<p>  他停住了,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,垂下眼皮。</p>
<p>  “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。”他面无表情地说。</p>
<p>  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他身上,他的面容在光线和树影中浮沉:“真田组……即使在黑道上也是被人鄙视的,我想你也知道原因。而我……自认还是一个比较有原则的人,虽然你不会认同,但就算走黑道的,也会求一个心安理得。所以,当真田清孝找上门来的时候,我根本没有想过……可能错的是我。”</p>
<p>  羽默然片刻,想起那个死在地下室的人。“我明白。”他冷冷地道,“就算是非洲丛林里的食人部落,想必也有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道德伦理。”</p>
<p>  这话说得极其尖刻,大异羽平常的口吻。安东苦笑了一下,并没有辩驳:“我只是当一般的黑帮恩怨来看……在我看来,这些事情实在没有什么正义与否可言,就是凭实力说话……可是看他居然用毒品来对付我太太,我,我实在忍不住……这真的已经超出了起码的底线……”</p>
<p>  “他用我太太来威胁我,我只能出面。这一年来,他逼我做了很多我不想做的事情……最后还把药停了,我太太忍受不了,终于自杀……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呢,按她理解的教义,自杀者必会永堕地狱……这就是毒品的魔力,竟然超过了她对地狱的畏惧……”</p>
<p> 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,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,牵扯着他已经失去功能的面部肌肉也微微抽搐了一下。“本来我可以把愤怒集中在真田清孝身上,这样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待我太太,说我为他报了仇……”</p>
<p>  他吐出一口长气,慢慢地道:“可是,现在做这些都没有意义了……”</p>
<p>  羽默默地听着他诉说,手拿叉子无意识地翻动着盘里的意大利面条,道:“我听你控诉了很多清孝对你太太的折磨,能容许我问你一句话么?”</p>
<p>  安东不解地看着他。</p>
<p>  羽安静地道:“你一直说,清孝折磨了你太太一年,可是,据我所知,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我身上,恐怕没有多少时间来算计你太太,更不可能来要挟你。因为,真田组的事情,他很早以前就没有参与了。”</p>
<p>  安东一震,道:“你说什么?”</p>
<p>  羽只觉疲倦,淡淡地道:“你和真田组打交道那么久,应该知道有一次清孝被他们用家规制裁,差点没命的事吧,因为他放跑了调查局的一个探员。从那以后,他基本被逐出了真田组,只是给他们提供毒品,换取他要的情报和金钱。真田组也向他保证过,Doom只会用来对付道上的人,不会伤及无辜。”</p>
<p>  他似笑非笑地道:“你认为你和真田组只是黑帮恩怨,没有什么正义可言,恐怕他们也这么看呢,没觉得用在你身上当作有什么不对,也不认为用你太太来要挟你就是什么原则问题。”</p>
<p>  安东瞪着他,似乎想反驳,却又忍住:“你说的那个探员,是不是姓秦?”</p>
<p>  他从羽惊讶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,不禁冷笑道:“怪不得……我和他们合作对付真田组,他死活都不肯把真田清孝算进来,原来是这么回事!”</p>
<p>  羽心念电转,脱口而出:“这么说来,你绑架我对付清孝的事情,警方并不知情,他们根本就无意为难清孝!”</p>
<p>  忽然想通这一点,他真是开心得想要跳起来,面上阴霾尽去,如同朝日初升,漫天冰雪都为之消融。</p>
<p>  他口气的惊喜让安东着实不悦,却没有立场责怪对方,自己费尽心机的复仇,到头来只是一场虚妄,自以为是的正义,从来都是自欺欺人。</p>
<p>  只觉嘴里有些发苦,心里空荡荡的,所谓情,所谓义,一夕之间全都颠覆,却不能不生生收下。</p>
<p>  ——毕竟,他还做不到索性将错就错,无耻到底的地步。</p>
<p>  “你看,这有什么不好?你还是为你太太报仇了。”沉埋心底的隐忧终于解决,羽心情轻快,竟然大胆地拍拍安东的肩头。</p>
<p>  “你只是弄错了复仇的对象,你的真正仇人是真田组,而不是清孝。你现在和警方合作剿灭真田组,是非常好的计划,我很支持你。”羽嘴角上翘,他对陷害过清孝的那些亲戚可半点好感也欠奉,好吧,就算帮助过清孝的内田叔叔也在内。最好他们通通坐牢去,这样就不会有人老拉着清孝入黑道啦。</p>
<p>  “可是这些都跟清孝无关的。他从来没想过要算计你太太,都是真田组做的。”羽理直气壮地分辨,丝毫都不觉得自己偏心,“所以你也不必沮丧啊。你只要把他们绳之以法,那也就是为你太太报仇了。”</p>
<p>  安东苦笑,傻瓜也听得出这安慰是何等拙劣,可本该是受害人的羽竟然反过来安慰他这个罪魁祸首,就算是敷衍,也难得之极了。</p>
<p>  虽然对方的本意,也许只是想稳住他,让他放手而已。</p>
<p>  事已至此,无谓再觍颜纠缠下去,他索性大方地道:“我已约了真田清孝今天下午见面,到时候把话说开,大家都就此作罢吧。”</p>
<p>  羽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,大喜道:“那是最好不过了。我也很喜欢莉莉丝和艾米的。”</p>
<p>  安东吁了口气,若有所思地道:“清孝很沉得住气,什么都没有多说,是个靠得住的人。”</p>
<p>  他看着羽,眼里多少有些失落,居然不失风度,起身微一欠身,道:“那就这样吧,祝你们幸福。”</p>
<p>  羽知道自己应该有礼貌地客套几句就行了,但他完全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,忍不住道:“这么说我今天就可以见到清孝?就在这里吗?几点?”</p>
<p>  安东的眼中情绪暴涨,如同星焰一闪而逝,复归于平静。</p>
<p>  “是的,就在这里。”他的声音有些不稳,但尚能维持镇定,“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。”</p>
<p>  ********************</p>
<p>  是的,清孝来的速度比他预计的还要快。约好了晚上6点见面,但时钟刚敲过4点,他就见到了清孝,以及……</p>
<p>  ——莉莉丝和艾米。</p>
<p>  艾米被反绑住手脚,腹部缠了一个爆炸器,嘴用碎布堵住,塞在汽车后车厢里。离车子20步远的地方,是目光冷漠的清孝,黑洞洞的枪口正压在莉莉丝的太阳穴上。</p>
<p>  安东顿时呆住。</p>
<p>  “两个人,你想救哪一个?”清孝面无表情地道,“或者,你更愿意把小羽还给我,换回你女儿和情人的命?”</p>
<p>  “我……”安东刚说出一口字,清孝一枪打在他身前的草地上,让他猝然顿住脚步。</p>
<p>  “我不想听废话。把小羽带出来,我把你女儿还给你。然后我们离开,再把你情人还给你。这交易很公平。”</p>
<p>  羽听得不对,推门而出,见这阵势不禁大吃一惊,飞奔过去:“清孝!”</p>
<p>  安东顿时反应过来,抬手就想把他截住。就在这时,枪声响起。</p>
<p>  羽身体一僵,止住脚步,难以置信地回转身。安东也同样震惊地盯着他。</p>
<p>  然后,仰面倒下。</p>
<p>  前额有血涌出,红丝般蜿蜒流下。</p>
<p>  一枪毙命。</p>
<p>  好枪法。</p>
<p>  羽盯着那具尸体,一时还没回过神来,明明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人,怎么现在就不动了呢。</p>
<p>  他不知道自己盯了多久,也许只是几秒,也许是几分钟,以致于他扭过头来看清孝时,脖子似乎都有些僵硬。</p>
<p>  他不觉咬了咬舌头,些微的刺痛感让他知道自己仍在现实中。</p>
<p>  太阳还未落山,有风吹过,斑驳的树影在他脚下晃动。</p>
<p>  空气中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,血腥味其实并不怎样浓,起码他没有闻到。</p>
<p>  但他知道的的确确有人死了,在这个温暖而安详的下午。</p>
<p>  ——因为那具尸体就在他的脚下,因为他看到了莉莉丝仇恨的眼睛。</p>    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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